1，小麦永远记得，和邹辉的第一次。那时，他们已相识两年，相恋一年，毕业一个多月。那个落雪的晚上，和小麦同租一间房的同事，回了老家，邹辉到小麦的住处吃火锅。屋外万籁俱寂，雪花飘飘，屋内汤汁翻滚，食材纠缠。食物和调料的浓烈，溢满房间；去留和试探的暗涌，撩拨春心。邹辉咕咚咕咚干完一罐啤酒，小声说：“麦，我今晚不想走了。”小麦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的，反正就是，当她反应过来时，简陋的餐桌上一片狼藉，简易的小床上也是一片狼藉。“麦，我会对你好的，永远永远都爱你，不让你受任何苦，和你生一堆孩子，好好挣钱养你，让你以往受过的委屈，用幸福加倍补偿回来。”邹辉揽着小麦纤瘦而光洁的身子，说。小麦没有吱声，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，一滴又一滴，落在邹辉的胸前，汪成一片水。2，邹辉没有食言，他没多久就把小麦领回家，和父母说，要和小麦结婚。虽然，当着小麦的面儿，邹辉的妈妈还算客气。但转身，她就把儿子拉到卧室里，压低嗓音怒吼：“她不行！”邹辉妈妈的担忧，不无道理。小麦有着羞耻而颠沛的出身，妈妈在怀上小麦时，爸爸还没有离婚。妈妈生下小麦后，爸爸还没有离婚。舅舅和舅妈嫌丢人，撵妈妈滚。傲气的妈妈抱着一岁的小麦，再也没有进娘家的门。那时，从未谋面的亲生父亲，已带着他的妻儿离开小城。妈妈和小麦就成了小城里，被人戳脊梁骨的笑话。“私生女！”“你妈是破鞋!”“你爸不要你了……”相比外人的这些恶语相向，更让小麦难过的，是妈妈对爱情的炙热渴求。3，带着小麦的妈妈，曾先后跟过3个男人。第一个男人，离过婚，和《不要和陌生人说话》里安嘉和一样，是那种控制又变态的家暴狂。一喝醉就耍酒疯，就对妈妈拳打脚踢，有时也拿小麦出气，喊她“野种”。4岁那年，害怕自己被打死的妈妈，夜里带上小麦逃出来，偷偷坐上火车，投奔四川的姨婆。在姨婆的张罗下，妈妈嫁给了开五金店的跛脚大叔。大叔没有结过婚，是个老实巴交的人，对长相俊美的妈妈，和懂事听话的小麦很好，还托人让小麦去读书。小麦读到4年级时，妈妈竟然撇下小麦，跟剧团拉二胡的一个湖北男人私奔了。此后数年，都没消息。姨婆无奈，只好把10岁的小麦，送回外婆家。看着小麦已出落成半大姑娘，舅舅舅妈也不好再说什么。幸好外公外婆都有份微薄的退休工资，小麦还能读书。4，小麦知道，要想让外公外婆开心，让舅舅舅妈喜欢，让周围的人闭嘴，只有好好学习。所以，从小学到高中，她成绩都非常好。但她特别胆小，特别自卑，特别害怕身边人不高兴，特别爱隐藏自己的情绪。她考上重点大学后，外婆病倒，她就一边申请助学贷款，一边勤工俭学，自己养活自己。也有男孩子给她表白。但，她把自己裹在宽大的校服里，不拒绝，不回应。她怕伤害别人，更觉得自己没资格恋爱。直到大三时，遇见邹辉。那是一个*昏，小麦蹲在校门口的旧书摊儿上翻书，邹辉背着一个单反瞎转悠。刹那间，邹辉惊呆了：金色的夕阳，撒在泛*的旧书上，一个长发披肩的纤瘦女孩，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一样，静静地捧着一本竖版古书。时光在那一刻静止，爱情在那一刹降生。5，邹辉摁下了快门，给小麦一个特写。小麦听见相机咔嚓声，扭头看见穿着阿迪的邹辉，赶紧站起来走人。邹辉追上去，要了小麦的“照片洗出来，我送给你。”就这样认识了。小麦从邹辉的阳光自信里，知道他是个有别于自己的异类，所以刻意保持距离。但从此后，在食堂里，在图书馆里，在自习室里，在宿舍楼下，甚至在去打工的路上，小麦都能碰见邹辉。直到大三暑假，小麦留校打工，邹辉也不回家，约她一起吃烧烤，逛夜市，看电影。“你想追我吗？”俩人蹲在臭豆腐摊儿前，吃得正欢畅时，小麦突然问了这么一句。“想。”邹辉扔掉手里的臭豆腐，一把抓住小麦的胳膊：“你同意不？”那天晚上，在体育场下的台阶上，小麦第一次说起自己的身世。她尽量讲得客观又克制，邹辉却听得泪流满面：“麦，你太坚强了，太不容易了，太好了。”然后，他顺势把小麦揽在怀里。月光如水，佳人如书，爱情如梦。就这样，俩人好了。小麦不知道，她和邹辉的这段情，能走多远。所以，她尽量避免和邹辉有太亲密的举动。直到，那个雪夜，她神使鬼差地把自己交出去。是太孤独，太累了，还是想有个家？直到多年后，她和邹辉生了两个孩子，还常常想起那一夜的疼痛和温柔，还有莫名的失落和眼泪。尽管邹辉的妈妈一开始不同意，但在邹辉的一再坚持下，小麦还是成了邹家的儿媳妇。在婚恋问题上，父母拗不过孩子。因为，可怜天下父母心。也因为，父母年轻时也爱过。6，结婚后，小麦和邹辉都回到公婆生活的城市上班。小麦身子弱，结婚两年，还没有怀上孩子。邹辉和婆婆让她把工作辞了，专门养身子。小麦心里不愿意，但嘴上还是答应了。喝了大半年中药，终于怀上了。就在这时，邹辉因为工作变动，调到了北京，要常驻三年。怀孕后雌激素的变化，让小麦情绪低落。她常常莫名地急躁，还老是梦见邹辉喜欢上别的女人。她向邹辉倾诉，邹辉工作忙，只能一遍遍安慰她：“不要瞎想，我爱你，永远永远只爱你一个。”只是，这遥远而空洞的安慰，如何抚平一个女人的忧伤和恐惧？孩子出生后，短暂的喜悦，被忙乱的屎尿屁所代替。有着糟糕童年的小麦，把孩子看得特别重，发誓一定要捧出所有的真心和爱，来善待这个小人。女儿哭了，闹了，屎的颜色变了，身上起红点点了，小麦都紧张得睡不着觉。陪产假结束后，邹辉回北京，让他妈来帮忙。婆婆重男轻女，但又不好对小孩子发作，就把所有脸色甩给小麦：“我们那时候，边上班边照顾孩子，哪像你这么有福气呦！”“你就少发表意见吧，我把邹辉养这么好，能亏待你闺女！”“我就说你没有什么见识吧，小孩子不是这么养的！不行你自己管，我回家打牌去！”婆婆的话，像针扎进小麦的心里。习惯了隐忍的她，不敢发作，又咽不下去。7，每个小孩，都是向妈妈来讨债的。别人说是帮忙，最终都是妈妈一个人在忙。婆婆每天早上从家里来，都八九点了，中午做一顿饭，下午早早回家去打牌。孩子24小时，都贴在小麦身上。因为严重缺乏睡眠，她落下偏头痛的毛病，整天头上像顶个锅盖，头发脱落得厉害，还患上了斑秃和浮肿。很多时候，她都想和邹辉说说，好容易抽空打电话过去，发现邹辉要么在开会，要么已经睡了。很多时候，小麦穿着沾满饭渍和奶渍的睡衣，坐在高楼的阳台上，看着怀里喜怒无常的小人儿，想着远方遥不可及的丈夫，忽然就泪流满面，想爆粗口：生活，是怎么一步步过成这样的？8，好在，女儿慢慢长大。曾承诺用全部爱，来爱孩子的小麦，发现自己正在误区里，越陷越深：她脾气越来越暴躁，经常对孩子发脾气，说狠话，甚至还先后几次，在孩子屁股上，留下五指山。她的暴躁和控制，让女儿胆小孤僻，不敢表达，特别爱哭，做什么事儿都靠一个劲儿催。女儿2岁半时，邹辉从北京调回来，升了职加了薪，但更忙了。邹辉没有外心，但为了房贷和车贷，他必须更加努力。小麦想，等女儿3岁上了幼儿园，她就重返职场，开始工作。但，就在女儿刚上幼儿园一个星期，小麦发现自己怀孕了。“生下来吧，给女儿做个伴。”邹辉这样说，婆婆这样说。小麦知道，再生一个，就意味着自己再忍3年，再晚3年重返职场，但她想到自己的孤独和身世，最终还是说了句“好的”。她爱这个家，她想当个好妈妈，她不愿忤逆任何一个人，她只能牺牲自己。9，老二如愿以偿是个男孩。有了养老大的经验，第二次生娃的小麦，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惊慌失措，患得患失。但是，二胎带来的种种问题，比头胎还要严重。婆婆的到来，让潜伏已久的婆媳矛盾，再次点燃，争吵不断。女儿5岁小叛逆期的觉醒，让她对弟弟亲起来和狠起来，都不要命。不高兴时，她学着妈妈的样子，骂弟弟，打弟弟，把弟弟的小屁股打得红红的。邹辉依然爱她，只是家中总是矛盾不断的纷争，让这爱也显得稀薄而苍白。小麦又开始严重失眠，又患上斑秃和浮肿，又开始偏头疼，又疑神疑鬼觉得邹辉好像在外面有人了，又忍不住一次次对两个孩子怒吼打骂。每次打骂完后，她又特别后悔，特别自责，特别懊恼。但下次情绪失控，她依然重蹈覆辙，依然无法自控，依然故伎重演。有天晚上，在老大殴打老二，老二哭着从床上摔下来，她去批评老大时，发现不省心的老大又把墨水瓶撒了一身……那一刻，小麦披头散发地坐在冰凉的地板上，不受控制地狂扇自己耳光。甚至，有种从窗户上跳下去的冲动。两个孩子停止作恶，惊恐地看着发疯的小麦，然后哭着跑到她身边：“妈妈，对不起！我们错了！你不要打自己了！”小麦停下来，抱着两个孩子，恸哭。孩子的哭喊声，和邹辉开门回来的声音，把小麦从错乱中拉回现实。那一晚，城市又下起了雪。在丈夫和孩子沉沉入睡后，小麦看着外面簌簌而下的银色花瓣，想到多年前的那个雪夜。那时候，她以为爱人可以拯救她，婚姻可以救赎她，孩子可以让她重返童年治愈自己，但结婚9年，她终于发现：怕被遗弃的安全感，一直都在。无法自处的恐惧感，一直都在。不能平和的焦虑感，一直都在。这些来自过去、爆发于现在的感觉，像魔兽一样支配着她，让想做个好妈妈的她，一直活在伤害孩子的恶循环里。她必须改变自己。10，小麦找到我时，是三个月前。我从她
